1.写书缘由
炸弹像冰雹一样从天空掉下,在我们周围爆炸,处身在这样的一次世界大动乱中,我们不禁要问:这些可怕的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发生呢?
过去几十年内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自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任何事情有它的起因。本书的大部分是二次大战将结束时在昆明写的,当我暂时忘掉现实环境而陷入沉思时,我常常发现一件事情如何导致另一件事情,以及相伴而生的政治、社会变化。昆明是滇缅公路的终点,俯瞰着平静的昆明湖,城中到处是敌机轰炸后的断垣残壁,很像庞贝古城的遗迹。我在这边城里冥想过去的一切,生平所经历的事情像梦境一样一幕一幕地展现在眼前;于是我捡出纸笔,记下了过去半世纪中我亲眼目睹的祖国生活中的急剧变化。
2.蒋梦麟的出生
我出生在一个小村庄里的小康之家。兄弟姊妹五人,我是最小的一个,三位哥哥,一位姊姊。我出生的前夕,我父亲梦到一只熊到家里来,据说那是生男孩的征兆。第二天,这个吉兆应验了,托庇祖先在天之灵,我们家又添了一个儿子。我大哥出生时,父亲曾经梦到收到一束兰花,因此我大哥就取名梦兰。我二哥也以同样的原因取名为梦桃。不用说,我自然取名为梦熊了。姊姊和三哥诞生时,父亲却没有梦到什么。后来在我进浙江高等学堂时,为了先前的学校里闹了事,梦熊这个名字入了黑名单,于是就改为梦麟了。
我出生在战乱频仍的时代里。我出生的那一年,英国从中国拿走了对缅甸的宗主权;出生的前一年恰恰是中法战争结束的一年,中国对越南的宗主权就在那一年让渡给法国。中国把宗主权一再割让,正是外国列强进一步侵略中国本土的序幕,因为中国之保有属国,完全
是拿它们当缓冲地带,而不是为了剥削它们。中国从来不干涉这些边缘国家的内政。
这情形很像一只橘子,橘皮被剥去以后,微生物就开始往橘子内部侵蚀了。但是中国百姓却懵然不觉,西南边疆的战争隔得太远了,它们不过是浩瀚的海洋上的一阵泡沫。乡村里的人更毫不关心,他们一向与外界隔绝,谈狐说鬼的故事比这些军国大事更能引起他们的兴趣。但是中国的国防军力的一部却就是从这些对战争不感兴趣的乡村征募而来的。
慢慢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之后,我注意到村里的人讲起太平天国革命的故事时,却比谈当前国家大事起劲多了。我们乡间呼太平军为长毛,因为他们蓄发不剃头。凡听到有变乱的事,一概称之为长毛造反。大约在我出生的三十年前,我们村庄的一角曾经被太平军破坏。一位
木匠出身的蒋氏族长就参加过太平军。人们说他当过长毛的,他自己也直认不讳。他告诉我们许多太平军掳掠杀戮煮吃人肉的故事,许多还是他自己亲身参加的。我看他的双目发出一种怪光,我父亲说,这是因为吃了人肉的缘故。我听了这些恐怖的故事,常常为之毛骨悚然。
这位族长说,太平军里每天要做祷告感谢天父天兄(上帝和耶稣)。
有一天做祷告以后,想要讨好一位老长毛,就说了几句“天父夹天兄,长毛夺咸丰”一套吉利话。老长毛点头称许他。他抖了,就继续念道:“天下打不通,仍旧还咸丰。”“妈”的一声,刀光一闪,从他头上掠过。从此以后,他不敢再和老长毛开玩笑了。
这样关于长毛的故事,大家都欢喜讲,欢喜听。但是村里的人只有偶然才提到近年来的国际战争,而且漠不关心。其间还有些怪诞不经的胜利,后来想起来可怜亦复可笑。事实上,中国军队固然在某些战役上有过良好的表现,结果却总是一败涂地的。
3.童年的私塾经历
我在六岁时进家塾,一般小孩子差不多都在这个年岁“启蒙”的。事实上我那时才五岁零一个月的样子,因为照我家乡的算法,一个人生下来就算一岁了。家塾里的书桌太高,我的椅子下面必须垫上一个木架子之后我才够得上书桌,因此我坐到椅子上时,两只脚总是悬
空的。
我最先念的书叫《三字经》,每句三个字,而且是押韵的,因此小孩子记起来比较容易。事隔六十多年,我现在还能背出一大半,开头几句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性善论是儒家人生哲学和教育原理的出发点,这种看法曾对十八世纪的大光明时代的法国学派产生过重大的影响。虽然我现在已经懂得甚么叫“性本善”,在当时却真莫名其妙。
我恨透了家塾里的生活。有一天,我乘先生不注意我的时候,偷偷地爬下椅子,像一只挣脱锁链的小狗,一溜烟逃回家中,躲到母亲的怀里。
母亲自然很感意外,但是她只是很慈祥地问我:“你怎么跑回家来了,孩子?”
我答道:“家塾不好,先生不好,书本不好。”
“你不怕先生吗?他也许会到家里来找你呢!”母亲笑着说。
“先生,我要杀了他!家塾,我要放把火烧了它!”我急着说。
母亲并没有把我送回家塾,那位先生也没有找上门来。
第二天早上,奶妈喊醒了我,对我说了许多好话,总算把我劝回家塾。从童年时代起我就吃软不吃硬。好好劝我,要我干什么都行,高压手段可没有用。经过奶妈一阵委婉的劝谏,我终于自动地重新去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