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系沈从文作品三卷本精选集,是继1983年四川人民社版五卷本《沈从文选集》后,四十年来最新沈从文选集版本,由沈从文后人特别授权,沈从文研究专家、南开大学文学院李扬编选并撰写前言。上卷和中卷为小说,下卷为散文。沈从文是京派文学的重镇,也是20世纪中国*具代表性的小说家之一;他的散文更是别具一格,以诗意的笔触书写着现代人生命中的喜乐哀愁,为我们呈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其韵味与神髓接续着中华文化的优秀传统,在读者中影响深远。沈从文的作品版本情况比较复杂,为使读者了解每部作品的版本变化,编选者对每一篇入选篇目都在文末作了注释和版本流变说明,供爱好文学的读者参考。
上卷
上卷收入沈从文创作的中短篇小说《边城》《八骏图》《萧萧》《如蕤》《龙朱》《虎雏》《绅士的太太》等18篇。《边城》是沈从文的代表作,“这里一切是谐和,光与形的适度配置,什么样人生活在什么样空气里,一件艺术品,正要叫人看不出艺术的。一切准乎自然,而我们明白,在这种自然的气势之下,藏着一个艺术家的心力。细致,然而绝不琐碎;真实,然而绝不教训;风韵,然而绝不弄姿;美丽,然而绝不做作。这不是一个大东西,然而这是一颗千古不磨的珠玉。”(李健吾)《八骏图》则将笔触伸及人性的深处,洞察着现代人生命中的幽暗与无常。
中卷
中卷收入《长河》《月下小景》《柏子》《三三》《若墨医生》《丈夫》《梦与现实》《摘星录·绿的梦》《来得是谁?》等各具代表性的小说14篇。其中,《长河》是沈从文的长篇小说代表作,虽没有*终完成,但“*能够充分体现沈从文艺术天才的各个方面面”(夏志清),在其中“可以听到时代的锣鼓,鉴察人性的洞府,生存的喜悦,毁灭的哀愁,从而映现历史的命运。”(司马长风)《梦与现实》《摘星录·绿的梦》《来得是谁?》则是新世纪陆续发现的沈从文佚文,未收入《沈从文全集》,在沈从文的小说创作中别具一格。
下卷
下卷精选了沈从文散文作品41篇,既包括《我所生长的地方》《桃源与沅州》《鸭窠围的夜》《箱子岩》《常德的船》《沅陵的人》《凤凰》等书写湘西世界的名篇;也包括《烛虚》《潜渊》《生命》《绿魇》《白魇》《黑魇》一类的表现作家在沉思默想中探究生命奥秘的佳作。同时,沈从文的文学观向为世人称道,为了让读者能更深切地体味作家的文学理想的与众不同之处,本卷从作家的诸多创作谈中选取了《水云》《<边城>题记》《习作选集代序》《抽象的抒情》等作品。
【作者创作谈】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沈从文《抽象的抒情》
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
我将把这个民族为历史所带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命运中前进时,一些小人物在变动中的忧患,与由于营养不足所产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样活下去”的观念和欲望,来作朴素的叙述。我的读者应是有理性,而这点理性便基于对中国现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这作品或者只能给他们一点怀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给他们一次苦笑,或者又将给他们一个噩梦,但同时说不定,也许尚能给他们一种勇气同信心!
——沈从文:《<边城>题记》
【精彩段落(金句摘抄】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小溪流下去,绕山岨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
——沈从文:《边城》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地在水边玩耍了。
——沈从文:《边城》
“要它的,它不来;不要的,它偏来。”这便是人生?他于是轻轻的自言自语说:“不走,又怎么样?一个真正的古典派,难道还会成一个病人?便不走,也不至于害病!”很的确,就因事留下来,纵不走,他也不至于害病的。他有经验,有把握,是个不怕什么魔鬼诱惑的人。另外一时他就站过地狱边沿,也不眩目,不发晕。当时那个女子,却是个使人值得向地狱深阱跃下的女子。
——沈从文:《八骏图》
她厌倦了那些成为公式的男子,与成为公式的爱情。
民族衰老了,为本能推动而作成的野蛮事,也不会再发生了。都市中所流行的,只是为小小利益而出的造谣中伤,与为稍大利益而出的暗杀诱捕。恋爱则只是一群阉鸡似的男子,各处扮演着丑角喜剧。
——沈从文:《如蕤》
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烂熟了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一切在成熟,在开始结束一个夏天阳光雨露所及长养生成的一切。一切光景具有一种节日的欢乐情调。柔软的白白月光,给位置在山岨上石头碉堡,画出一个明明朗朗的轮廓,碉堡影子横卧在斜坡间,如同一个巨人的影子。
——沈从文:《月下小景》
在各样匆忙情形中,便正有闲之又闲的一类人在。这些人住到另一个地方,耳朵能超然于一切嘈杂声音以上,听出桅子上人的歌声,——可是心也正忙着,歌声一停止,唱歌地方代替了一盏红风灯以后,那唱歌的人便已到这听歌人的身边了。桅上用红灯,不消说是夜里了。河边夜里不是平常的世界。落着雨,刮着风,各船上了篷,人在篷下听雨声风声,江波吼哮如癫子,船只纵互相牵连互相依靠,也簸动不止,这一种情景是常有的。
——沈从文:《柏子》
三三这次可再不能跟上去了,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脸上发着烧,十分生气。心里想:“你要我嫁你,我才偏偏不嫁你!我家里的鸡纵成天下二十个蛋,我也不会给你一个蛋吃。”坐了一会,凉凉的风吹到脸上,水声淙淙使她记忆到先一时估计中那男子为狗吓倒跌在溪里的情形,可又快乐了,就望到溪里水深处,一人自言自语说:“你怎么这样不中用,管事的救你,你可以喊他救你!”
——沈从文:《三三》
两千年来这地方的人民生活情形,虽多少改变了些,人和树,都还依然寄生在沿河两岸土地上,靠土地喂养,在日光雨雪四季交替中,衰老的死去,复入于土,新生的长成,俨然自土中茁起。
……
这世界一切既然都在变,变动中人事乘除,自然就有些近于偶然与凑巧的事情发生,哀乐和悲欢,都有他独特的式样。
——沈从文《长河》
“其实生命何尝无用处,一切纯诗即由此产生,反映生命光影神奇与美丽。任何肉体生来虽不可免受自然限制,有新陈代谢,到某一时必完全失去意义,诗中生命却将百年长青!”生命虽能产生诗,如果肉体已到毫无意义,不能引起疯狂时,诗纵百年长青,对于生命又有何等意义?一个人总不能用诗来活下去,尤其是一个女人不能如此。
——沈从文:《梦与现实》
沅州上游不远有个白燕溪,小溪谷里生芷草,到如今还随处可见。这种兰科植物生根在悬崖罅隙间,或蔓延到松树枝桠上,长叶飘拂,花朵下垂成一长串,风致楚楚。花叶形体较建兰柔和,香味较建兰淡远。游白燕溪的可坐小船去,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随意伸手摘花,顷刻就成一束。若崖石过高,还可以用竹篙将花打下,尽它堕入清溪洄流里,再用手去溪里把花捞起。除了兰芷以外,还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边崖下繁殖。那种黛色无际的崖石,那种一丛丛幽香眩目的奇葩,那种小小洄旋的溪流,合成一个如何不可言说迷人心目的圣境!若没有这种地方,屈原便再疯一点,据我想来他文章未必就能写得那么美丽。
——沈从文:《桃源与沅州》
由沅陵南岸看北岸山城,房屋接瓦连椽,较高处露出雉堞,沿山围绕;丛树点缀其间,风光入眼,实不俗气。由北岸向南望,则河边小山间,竹园、树木、庙宇、高塔、民居,仿佛各个都位置在*适当处。山后较远处群峰罗列,如屏如障,烟云变幻,颜色积翠堆蓝。早晚相对,令人想象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驾螭乘蜺,驰聚其间。
——沈从文:《沅陵的人》
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一切我也有分。看他们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也是眼泪也是笑,离我虽那么远,同时又与我那么相近。这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的农人生活动人作品一样,使人掩卷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领味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却用过去一分经验,接触着了这种人的灵魂。
——沈从文:《鸭窠围的夜》
生命的明悟,使一个人消极的从肉体理解人的神性和魔性如何相互为缘,并明白人生各种型式,扩大到个人生活经验以外。或积极的提示人,一个人不仅仅能平安生存即已足,尚必需在生存愿望中,有些超越普通动物肉体基本的欲望,比饱食暖衣保全首领以终老更多一点的贪心或幻想,方能把生命引导向一个更崇高的理想上去发展。这种激发生命离开一个动物人生观,向抽象发展与追求的欲望或意志,恰恰是人类一切进步的象征,这工作自然也就是人类*艰难伟大的工作。
——沈从文:《小说作者和读者》
街上人多如蛆,杂声嚣闹。尤以带女性的男子话语到处可闻,很觉得古怪。心想:这正是中华民族的悲剧。雄身而雌声的人特别多,不祥之至。人既雄身而雌声,因此国事与家事便常相混淆,不可分别。……“外戚”“宦官”虽已成为历史上名词,事实上我们三千年的历史一面固可夸耀,一面也就不知不觉支配到这个民族,困缚了这个民族的命运。如今有多少人作事,不是因“亲戚”面子得来!有多少从政者,不是用一个阉宦风格,取悦逢迎,巩固他的大小地位!这也就名为“政治”。走来走去,看到这种政治人物不少,心转悲戚。活在这种人群中,俨若生存只是一种嘲讽。
——沈从文:《长庚》
阉寺性的人,实无所爱,对国家,貌作热诚,对事,马马虎虎,对人,毫无情感,对理想,异常吓怕。也娶妻生子,治学问教书,做官开会,然而精神状态上始终是个阉人。与阉人说此,当然无人了解。
——沈从文:《生命》
每一个作者写他的作品时,首先想到的是政治效果,教育效果,道德效果。更重要有时还是某种少数特权人物或多数人“能懂爱听”的阿谀效果。他乐意这么做,他完了。他不乐意,也完了。前者他实在不容易写出有独*性独*艺术风格的作品,后者他写不下去,同样,他消失了,或把生命消失于一般化,或什么也写不出。他即或不是个懒人,还是作成一个懒人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