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连雅堂先生所著之《台湾通史》首次在国内印行,六月排版将毕,其哲嗣连定一先生命余作叙。余与定一先生十余年故交,谊不敢辞,乃秉笔而言日:
凡住居于此员舆上之民族,苟能不安僿野,黾勉前进,均必能在文化上有所贡献,以传遗后世,以沾溉人类。惟因时地不同,环境差殊,故每民族所创造之文化均必押有其环境之印记,于大同之文化体中有特异焉。此特异点与创造民族之盛衰分合有密切之关系,籀绎古史者不可不慎思而明辨之也。我中华民族所创造之文化为世界巨大文化之一,殊无疑义。其特异点,依吾人之所探寻,盖有三端:一日缓,二日久,三日稳。自人类学者证明吾民族为中华之土著而外来之说绌,其奠居于斯土也已不知其绵历几万年。从有传说计起,炎黄羲皞以后盖已超过五千年。其同时之文化民族,若埃及人,若两河间人,其进入历史皆比中国较早。埃及之第十二朝(西元前二十与十九两世纪),与将来第十八朝之阿门诺斐斯四世时(西元前十四世纪),其声名文物盖已灿然大备。巴比伦之哈莫拉比王(西元前二十二世纪末),文治武功烜赫当时,其详备法典所刻之原石尚在,为历史家之异珍。希腊民族脱游牧而进农事已当我商代后期,其传说历史晚于我国者一两千年,然其文化突飞猛进,至我国春秋战国之交,已足冠冕群伦。我国炎帝族之肇始农业,当在距今四千年之前,然夏、商古史犹复吨昧,周代蹶起,文化始渐可与哈莫拉比时相比。及孔、老、墨诸子勃兴,而哲学思想始得与后进之希腊诸贤哲并驾。经历奕世,始跻于高度文化之林,则其缓也。埃及及两河间之古代文化,至西元前二三世纪已完全泯灭,希腊高尚文化,至后六世纪查士丁尼大帝封闭雅典学校后亦薪尽火绝。而中国之文化独迢遰四五千祀,未尝中绝,自秦始皇至今二千余年,史事之载于正史者无一年之缺逸,尤为世界各国之所无有,则其久也。埃及前有希克索诸王之残掠,后有亚述人之蹂践。两河间前经赫底特人之横扫,后经迦塞特人之潜入。亚述大帝国兴勃亡忽,拟迹秦、隋。迦勒底后起,数十年而灭,盖无足述。此诸国者,其兴也,驰骛震耀,举世駴眩;其颓也,昏昧黤黮,永永长夜。希腊人思想文艺之所诣,腾踔高跻,匪惟超前,抑几绝后,其末叶之所遭尚不致如前二方之惨凄,然在中世纪,其鸿文玄著不过匿迹于修道院蛛网尘封之间。拜占庭帝国文人名延一线之传,然亦不过尚能寻章摘句,作盲目之景行而已。我国三代、秦、汉二千余年,止有朝代之嬗易,却无浅化人民入撼文教之础石。南北朝、五代、金、元及明、清之交,虽或禹域云扰,或异族篡统,而仁人义士当兹八方同昏之际,仍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独握天枢以争剥复之运,卒能使旧有文化不惟不因离乱而致萎茶,反因思想之奋厉而愈启光芒。结果异方侵入之浅化人士因仰羡而同化,历阽危一次而我中华民族增庶增强一次。即至近百年来,我兵力、经济、文化皆受西方人严重之压抑,而终受有广土众民以备此八九年独立抗战之潜能,则其稳也。缓近于绌而稳毗于优,久介其间而斡其运,微久无以补缓之缺,微稳亦无以奠久之基。然微缓,则其于政也,多强迫急制之音,少优柔餍饫之趣,故亦终难收可大可久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