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布洛赫是年鉴学派创始人,蜚声国际学术界的史学巨擘。在半个多世纪以前那样多灾多难的环境中,他以出众的才华和非凡的意志力完成了《封建社会》这样不朽的学术巨著,其毅力令人惊叹和敬佩;布洛赫又是勇敢、杰出的爱国者,国难当头毅然投身抵抗运动,终至惨死于德国法西斯屠刀之下,这样充满悲壮色彩的生命结局,令人万般痛心与悲哀。可以设想,如果这位才华卓绝、目光犀利而又壮怀激烈、大义凛然的史学家能从当时的灾难中活下来,他很可能会对他亲身经历的那个时代的历史进行独具只眼、新人耳目的评说,那时生活在今天的人们将会得到怎样的一笔精神财富!
《封建社会》的翻译工作开始于1990年,历时10多年至今始告完成,可以说是一本难产的译作。正如布洛赫见证了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巨变一样,本书的译者也见证了当代中国历史上那一段不平凡的岁月。这段历史的鲜活色彩至今未稍消退,但生活在今天的人们,甚至以历史批判为职志的历史学家们能对它进行公正、严肃的评说吗?饱经沧桑、历经磨难的中华民族,素有重史的传统,中国的士大夫向以天下为己任,兢兢然谨遵“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古训,但在书生议政横遭“王廷”忌惮乃至痛恨时,书生们的忧国情思就变成了廉价的自做多情;如果此时还有人剌剌不休于家国世事,则必是不识时务。“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容易遭人猜忌的可怜的书生们对自己亲历的历史总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徒兴奈何之叹。
今日学术界诸同人对于十余年前的形势想必还记忆犹新。如果说在当时滚滚横流的物欲冲击中,过惯了清苦日子的读书人还能够以“君子固穷”的古训聊以自慰,那么冷春的料峭风寒则不免使书生们心生寒栗!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喟叹透出多少辛酸与无奈!“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虽属上策,但人毕竟无法脱离现实生存。当时频繁鼓入人们耳膜的是“资本主义”、“自由化”等只有少数人理解其真实含义的词汇,而我当时脑海中出现最多的则是“封建主义”这个概念。在这样的心境中读到布洛赫的《封建社会》,自是另有一番意义。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与商务印书馆的一位编辑朋友谈到刚读过的这本书,始知商务印书馆早已有出版该译著的计划,只是尚未找到合适的译者。我不自量力,斗胆提出承译的请求。按照商务印书馆的传统要求,我交出一份试译文字后,承译之事基本确定下来。为了保证译文质量,我写信给我的老师、著名史学家和翻译家郭守田教授,请他为我校对译稿。郭师虽年事已高,但还是慨然应允,并谈了他的意见:布洛赫的《封建社会》是国际学术界中世纪研究领域非常重要的著作,我国学术界早应有译本;布洛赫不仅是杰出的史学家,而且是一位情操高尚的爱国者,他生前参加抵抗运动,为国捐躯;能承译此书,乃是一件幸事。他鼓励我下决心译好此书。
按照当时的设想,我约请其他三位朋友同译此书,计划在两年内完成。1991年我赴希腊留学,暂时中断了翻译工作,但我并没有放弃这项任务。在紧张的学习之余,我利用1992年的暑假时间完成了我承担的部分,并寄回郭师处。郭师对校对工作极为认真,把它作为晚年的一件大事。不幸的是,1993年上半年他不慎摔倒,造成骨折,入院治疗时因医疗事故而辞世。郭师去世前,仍念念不忘本书的译校工作,以未能亲自校完译稿为憾事。他将未竟之事托付他的学生徐家玲教授,并让她转告我,一定要善始善终地完成翻译工作。郭师生前如此重视这项工作,除了他对布洛赫的品德及其著作的学术价值的推崇外,大概也与他对我寄予的无限希望有关吧。
1998年我回到北京后获悉,原来约定承译此书的三位朋友因各自工作太忙,未能按原计划进行。商务印书馆负责此事的王明毅先生建议我把全部任务承担下来。当时考虑到本书翻译工作已经拖延很久,如由我一人完成,恐怕又要拖延许多时日,于是约请李增洪、侯树栋二位朋友合作。我译出上卷后,我们三人共译下卷(李增洪译第二十一至二十六章,侯树栋译第二十七至三十一章,我译第三十二、三十三章);上卷由郭师和徐家玲教授校定,第二卷由我校定,两卷的通稿和译名对照由我负责完成。现在翻译工作已经完成,总算对郭先生的在天之灵有个交代了。如果郭师健在,能亲眼看到本书的出版,该有多好啊!
需要特别提及的是,本书的翻译工作受到我国著名史学家马克垚教授的热情支持和鼓励,这是我们十分感佩的。他对本书的高度评价以及对我们工作的关注,增加了我们应对各种困难的信心和勇气。应我们的请求,他欣然赐序,纵横捭阖,洋洋洒洒七千余言,实是一篇综论封建主义的不可多得的力作。只是我们译力不逮,译文质量未能更上层楼,恐怕有辱布洛赫的这部名著和马先生的大序。
学术名著的移译至少需要面对两个难题,一是必须熟悉它所研究的内容,一是必须对中外语文有良好的掌握。不熟悉研究内容而率尔操觚,其结果犹如聋子听雅乐,虽有其心而不得其趣,亦犹如太监配美女,虽有其情而难得其实;中外文掌握不到火候而强为译事,则有类蹩脚画师欲为传世佳作,其心志虽高,但终难逃败笔。译事之难,非躬亲实践者不可与语。严复所谓“一名之立,旬月踟躇”,洵非虚言。布洛赫的《封建社会》是一部内容极为深刻而广泛的名著,文字涉及多种语言,其移译难度向为众人所共知,这使我们的翻译工作常常有一种“以犬畎耕”的感觉。虽然我们竭尽全力,小心翼翼,但舛误定然不少,甚望博学高明有以指教,以待将来有机会加以改正。
张绪山
2004年1月于北京清华园